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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身边的人夸他性格温和包容时,薛坚愣了一下。

    他好像也不是第一次得到这种评价了,当初他救下一个乐师,还给对方推荐合适的任务时,就曾被同门说过他什么小事都乐得处理,也太过心善。

    他倒不觉得是心善……他只是做了自己能力范围之内的,就像那个人一样。

    薛坚小时候的性情其实跟温和搭不上边,他自小在军营长大,习武读兵书,固然称得上天资聪颖、刻苦勤勉,但身边的将士没有几个不是这样,他只是早慧了些,便被称为懂事自立。

    可苍云的将士血是热的,即便风霜严寒,也冷不了他们的心!在得知父亲死讯的那刻,薛坚的血性彻底被激发了出来,他不顾自己还是个十一岁的孩童,固执地要上前线斩杀狼牙替父报仇。

    他执拗、不听劝,连一向看顾他的苏小折也拿他没法,直到那个人的出现。

    一个江湖侠士,看着并不比他大多少岁,告诉他想要上战场可以,得先打败他。

    他腰后别着一把剑,却并没有用,反而拿起一旁兵器架上的陌刀。陌刀虽气势汹涌却难以驾驭,非习之多年,别说上阵杀敌了,就是舞的时候不伤到自己都难。薛坚目光怀疑:“我不占你的便宜,用你的剑!”

    侠士听了他这话,嗤笑出声:“你比我小六岁,谁占谁的便宜还不好说。况且,你怎知我不会用陌刀,我会的路数可多了。”

    贪多而不精,是武学大忌。薛坚心中并不认同侠士这种习武方式,但仍不轻敌,竭尽全力与之搏斗!他的一枪一式都在训练场上打磨出来的,几乎是会走路的同时就摸枪,九岁时正式开始学习薛家枪法,迄今已有两年。他天赋异禀,教导他的父亲也是武艺卓然,寻常的江湖侠客未必能打得过貌似年幼的他。

    可侠士并未因他年少就放水,反而招招凌厉,透露出生死相搏之意!一旁的苏小折失声惊呼,要不是侠士始终以刀背相对,她都忍不住冲进去阻止了。

    薛坚狼狈抵抗,侠士步步紧追。沉重的陌刀铛的一声狠压在枪身上,几乎逼得薛坚站立不稳,要跪进雪里。

    他败了,败得毫无悬念。可他不甘,如果自己年龄再大些,如果他再早几年修习枪法——

    “你是不是觉得很不公平?”侠士突然说,“我看得出来,你并不服气。是,我年龄比你大,可战场上的所有人年龄都比你大,他们经历过生死,下手只会比我更狠,你一个招架得住,两个呢?三个呢?让你只身抵抗一队,你能坚持多久?”

    他语气并不激昂,反而很平静。薛坚想起自己父亲困守,正是死于狼牙势众,恨得双目发红,抡起长枪又向侠士挥去!

    侠士握住腰后剑鞘,正要抵挡,却见薛坚将枪挥至他面门,又猛然止住。一个半大少年咬着牙,眼眶里面蓄满了泪水,但并没有落下,他的眼中不是悲伤,是化不开的恨!恨狼牙、恨颠倒是非的安禄山!恨高高在上、却不辨忠奸的天子!

    侠士微愣,叹了口气:“我劝不动你。”

    他劝不动,好在有更厉害的人来劝。正当他与薛坚相峙之时,李灵犀同风夜北赶到,风夜北看薛坚执意如此,与他定下约定,要他先去参与长城的防御事务,报仇之事过后再论。

    说实话,侠士并不觉得薛坚会乖乖听从指挥,他看过舆图,长城同古战场相距不远。

    风夜北好像察觉到侠士的想法,解释道:“口说无凭,眼见为实。不亲眼看见战场的残酷,意识到自己与真正军士的差距,这孩子是不会死心的。”

    一切果然如同风夜北所料,从古战场回来后,薛坚收敛了不少,若说他先前是块顽石,现在就被初步打磨,显现出美玉沉稳内敛的光彩来。

    侠士摸到薛坚的房间,手里拿了个箱子,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东西。

    “我能进来吗?”侠士的半只脚已经踏进房门了。

    薛坚认出他是与自己比武的那个人,虽有不服,但总归感念他的好心,未多计较:“你进来吧。”

    侠士进门,将手中箱子郑重地交给薛坚。薛坚不明所以,接过后打开,竟然是他父亲的战甲!

    “这……”薛坚顿时失语。

    侠士见他神情,心中亦是感怀,轻声说:“这是风将军要我交给你的。”

    顿了顿,他又道:“对不起,我并不知道你的父亲是因为……我没想揭你伤疤的。”

    薛坚摇了摇头:“你说得没错。”冷静下来之后,他清楚侠士当时说的都是真话,还是不怕得罪人的真话,他既然知道父亲是因何而死,就更要避免同样的悲剧发生在同僚身上,光习枪法还不够,兵书、情报……他离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将领还很远。

    不过他忽然想起来一件事。薛坚抬头看向侠士:“你不是苍云军中人。”

    “你才发现啊。”侠士失笑,“我恰好在北地游历,听闻边境有狼牙侵袭,就来帮忙了。”

    其实也不是没发现,侠士并未穿苍云军甲,一身江湖打扮,只是他出现得太自然,好像在哪儿都能横插一脚的样子,让薛坚此时才反应过来。不过最初苍云就是吸纳江湖能人和精锐士兵的军队,燕帅能应允他在军中走动,也并不意外。

    “你不怕死吗,战场上每天都在死人。”薛坚好奇问道。他自己是从小在军营长大,军人的天职已深深刻进他骨血,可侠士并不是,他没有必要为了保护别人牺牲自己的性命。

    “江湖也每天都在死人啊。”侠士满不在乎地说出可怕的话,好像一点也不避讳在小孩子面前谈及生死,“与其死于争强斗胜,还不如以身报国,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薛坚不语半晌,闷闷说:“你也不一定会死。”

    侠士一愣,旋即大笑,伸出手将薛坚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当然不,我可是很惜命的,我还要留着这条命去帮更多更多的人呢。”

    薛坚觉得侠士是个很奇怪的人,他虽然也像其他江湖人那样研习武功,偶尔找人切磋,但并不执着于江湖排名,广武镇的大婶找他帮忙他也帮,军中将领兴起找他比武他也会拔剑。他好像在这个江湖任由浪潮把他打到什么地方去,有报酬也好无报酬也罢,钱财名望于他而言成了真真正正的身外之物。

    他把这想法说给侠士听的时候,侠士咋舌,又无奈又好笑地说他把自己想得实在太高尚了。

    “我就是一个普通人,有的人向往武学至高巅峰,有的人就喜欢功名利禄,我呢…我享受帮完人之后别人夸我,那一瞬间的快意实在是让人满足。”侠士美滋滋地说,好像前天帮人家拔野草结果不小心摘了几根菜苗被臭骂一顿的人不是他。

    “江湖上像我这样的人还有很多,你以后就能见识到了。”侠士总结道。但薛坚想,不会了,再有这样的人也不会像他。

    狼牙虎视眈眈,长城战事频频,侠士同风夜北一起向天策府等各大门派求援,经过数月的鏖战后,终于迎来了暂时的平静。

    既然边境战事告一段落,侠士也没有了继续留下去的必要,他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薛坚前脚刚知道他要离开的消息,后脚侠士已经跟车夫谈好价钱了。

    薛坚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驿站,跟侠士说:“你还没告诉我你住哪儿。”

    “哎呀…我居无定所。”侠士不太好意思地挠挠头,“这样吧,我会常给你写信的,只是你回信我可能收不到,我换地方换得太快了。”

    “那你就到一个地方给我写一封信,等收到我的回信再离开。”

    薛坚很少说这种堪称蛮横的话,侠士也不恼:“那要是你的回信得一年半载呢,像千岛湖、成都这些地方,可是离雁门关很远的。”

    薛坚沉默了,侠士笑着像以往那样摸了摸他的脑袋:“山长水阔,总有再见之日。小友不必忧心!”

    他不知道侠士的自信洒脱是从哪儿来的,但他终究被安慰到些许,又为侠士的一声“小友”而暗自高兴,侠士是他第一个江湖朋友,在他心里也格外特殊些,现在这份友谊能被对方承认,于薛坚而言好像得到了一份认同。

    他往后数年都在苍云军中磨砺自身,侠士也的确如他所说常给他寄信,说的事情大多繁琐细碎,在何时何地帮助了何人,偶尔会惊喜地跟他说他被谁谁认出来了,在哪里遇见了某位大佬云云。只是后来……

    后来安禄山与史思明反唐叛乱,大唐多地陷入战火。书信虽在,鸿雁难托,他与侠士便渐渐失了联络。

    薛坚有时候会想这个童年时帮助自己良多的人现在何处呢?他一向热心,想来不忍见百姓流离,估计也在哪处抗击狼牙吧。他是活着,还是死了呢,他会像自己承诺过的那样“惜命”吗?

    薛坚不知道答案,在这样的乱世去寻求答案也是一种奢侈,他强迫自己放弃那些念想,只偶尔在旁人称他性情温和良善时会想起那个人。

    他没想过自己还会有与侠士重逢的一天。

    乾元二年,九月。

    自立为伪燕皇帝的史思明欲南下攻城,命其子史朝清守范阳,诸郡太守将领各领兵三千,兵分四路随其进攻河南。其中,令狐彰率兵五千,自黎阳济河取滑州;史思明自濮阳,史朝义自白皋,周贽自胡良济河,共同会于汴州。

    此后短短数日,汴、滑相继沦陷。李光弼当机立断,调令搬空洛阳,并率两万兵马坚守河阳。*

    河阳战局拉开。

    此战非同小可,武林中有志之士纷纷前来相助,由薛坚和李无衣分别统领编队。登记造册时,薛坚见到了那张熟悉的脸庞。

    说是脸庞其实不太准确,多年过去,侠士脸上覆了半张黑色的可怖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冷清冷情,半点不似初遇时潇洒爱笑的模样。他头发也留长了些许,照样扎起来,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透露出生人勿近的气场。

    薛坚刚想与他相认,就见侠士从登记官手中拿走名牒,随意地扫了他一眼,连半秒停留都没有,就挪开了目光,离开校场。

    “……”薛坚迟疑片刻,没有追上去,转而问身旁的登记官,“刚刚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登记官报出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名姓,薛坚却神色微凝。

    那并不是侠士的名字。

    之后数日,薛坚发现侠士变的不仅是名字。

    他毕竟是带领作战的将领之一,在营内走上几遭,基本大家都知道他是薛小将军,薛直的后人。薛坚有时会故意往侠士边上凑,如果说头一回是因为他从十一长到二十五,变化太大认不出来,那名字侠士总归是记得的。可侠士待他与其他统领别无二致,甚至更加冷淡疏远,十次来找他能有六七次扑空。

    他渐渐从同队的江湖人口中听到对侠士的评价,说他是近几年名望最盛的大侠,哪里容易死人他去哪里,说他性情古怪冷僻,从来不跟大家一起吃东西,连睡觉都是扯了张毯子席天幕地睡外头。但最多的还是说他武功高强,谈论他上战场杀人时的狠辣,还有异常丰富的经验,战场瞬息万变,有时并不是你有武功就能确保自身安然无恙的,他仿佛打了无数仗,好几次从狼牙手中救下同伴性命,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就是像话本里标准的大侠,武功盖世又难以接近,有种高高在上的神秘感,又或者变成他信件中所说的“大佬”,人人都认得他,人人都仰望他。

    薛坚甚至会迷茫,是侠士变了吗?还是他干脆认错了人?或许他的侠士早已在战乱中失去踪迹,面前这人只是与他相貌肖似而已。

    但那股熟悉感始终在,并且愈演愈浓。薛坚心细如发,他偶尔会捕捉到侠士不经意间与他对视上时一瞬的失神,他一定认出了自己,他定然还记得自己。那是什么让对方不敢相认,又或者不愿相认?

    在心里想想可是找不出答案的。

    一日,全军刚击败了周通忌的大军,士气大振!统领下令扎营休息,他们难得松快地围坐在篝火旁闲聊,眼下只剩周贽还在负隅顽抗,只要将其击溃,就能彻底肃清河阳。

    这样闲谈的时刻,侠士果然也没有参与,他领了吃食,自己找了棵树静静吃着,也只有这种时候他会摘下面罩。他面容平静,眉眼无波,看不出来饭菜是好吃还是不好吃,倒是一口没剩。他腮帮子鼓鼓的,跟松鼠似的慢慢嚼,薛坚犹疑片刻,从侧后方一步步接近侠士。

    还没等他开口打招呼,一把匕首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猛地朝他挥来,薛坚一愣,避无可避之下,他以臂甲生生挡下这一击,苍云甲胄坚厚硬实,竟仍让他手臂发麻动弹不得。

    “!”见来者是他,侠士明显一愣,费力把最后一口饭咽下去,“将军……为何不作声响?”

    他真真切切地疑惑,薛坚这也才后知后觉自己方才的行径有多像偷袭的叛军。到底在军中摸爬滚打了多年,薛坚练出来一点厚脸皮,他咳了一声说:“想看看你够不够警觉。”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侠士嘴角好像微微上扬一下,又很快消失,他不置可否:“将军真是时刻警醒,在下佩服。”

    薛坚察觉到自己脸皮发烫,哎、他刚刚是不是不应该嘴硬?他难得有了点懊悔情绪,又很快调整回来,他坐到侠士身边,鼓起勇气说:“我之前就想说,你长得很像我一位故人。”

    “既是故人,莫非此人已亡于乱军之中?”

    “什么?”薛坚震惊,大声反驳,“没有!”

    他怎么连自己都能咒!

    “如此是我冒犯了。”侠士毫无诚意地说,“我相貌平庸,也常有人说我与旁人相像,将军不是第一个。”薛坚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这些人里面,有谁是真的与你相识吗?”

    “没有。”侠士甚至没有犹豫。

    薛坚仍不死心:“到今日也没有?”

    侠士注视了会儿薛坚,见他神情倔强,明明害怕他说出答案,彻底断绝两人情分,也还要逼着自己去问。何必如此呢……他眸光闪动,想到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许久,薛坚为人又正派清直,他也算看着对方长大,或许他可以试试,试着回到正常人的生活,像以前那样交友——

    “嘶……”侠士忽然浑身颤抖,抽搐着蜷起身子,熟悉的渴意在他身体里燃烧,并不剧烈,却很折磨。

    薛坚见状将手搭在他肩膀上,惊诧不已:“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没……事。”侠士强忍着拍开那只手又或者无限贴近那只手的冲动,他这次的瘾只来了一小会儿便慢慢褪去,他额角沁汗,嘴唇苍白,面颊却晕着淡淡的红,无力地朝薛坚笑了笑,“老毛病了。”

    薛坚看上去并没有宽心多少:“你有找大夫看过吗?”他顿了顿,喊出侠士从前的名字。

    “有,万花和药宗的人都帮看过,说是得慢慢养。”

    薛坚心中高兴他应了,又担忧他身体状况是否能上战场:“再过几日恐怕有一场硬战要打。”

    侠士觑了他一眼:“你是没打听我这几日杀敌的样子?”

    薛坚红了脸:“你、你知道我打听你,为什么不和我相认?”

    他像是一下子被捅开了话匣子:“你还改了名字,带面罩,我差点认不出你。”

    他这话听着有点委屈,让侠士一下子仿佛回到了在苍云支援的岁月,他恍惚,想了想道:“我这些年行事激进,怕被仇家认出来,所以才隐瞒身份。”

    “你还有仇家……”

    “是啊,江湖人嘛。”侠士支着下巴道,话中的洒脱不羁倒是有了几分从前的影子。

    薛坚不语,却想其他人再怎么说侠士如何如何,也没有提过他惹了什么大人物,那是还用本名时欠下的债?他准备查一查,总不好让人一直这样遮遮掩掩地过日子。

    河阳一战大捷,周贽虽然逃跑,但北城守住,南城史思明的进攻也因此无法进行下去。战事暂告一段落,薛坚也终于有空去查侠士的经历。